2021-11-16 21:32:40
三月。
确凿地记得,隔了三十余年,去年春上樱花粉白时,我特意到门前小河里去寻觅菖蒲。溯游而上复又顺流而下,徘徊多时也不见其踪迹,以为是被贪心的人连根拔去,又或者水质发生变化令菖蒲绝了种。当时痛惜久之。
今春樱花一夜又粉白,我再去河里寻找菖蒲,期望出现奇迹。孰料变戏法似的,它们都在那里,就在早年生长的地点:河湾从前乡人浣衣处一大蓬,溪头高崖的石缝里东一丛西一丛,引水的石渠边沿也萌发了几颗幼苗。真是让我喜出望外。揉揉眼睛再凝神细看,茎叶碧意凝然,随风摇荡如绿丝带,绝非幻觉。仍然不放心,蹲在石头上伸手去摸,叶子清凉顺滑如生丝,带着些微的肉感。
难道去年来时我两眼昏花,未曾看清楚?要么是错把一个虚无的梦境当作了真事?抑或菖蒲如天上仙人可隐可现?仔细想想,应该都不是。
不可解,就像前人笔记里所写的诸多幽冥之事。这些年遇到过一些事百思不得其解,这是其一。
河里的菖蒲都长得好,眉清目秀,清雅可人,河湾里的那一蓬长在页岩的褶皱里,尤其茁壮,根系发达如水竹,叶片半人高寸把阔,肥厚多汁,无风时直立若绿剑,甚有英雄气概。自幼至今好些年过去了,这些菖蒲还是旧时模样,叫我欢喜又惆怅。
有几年我在长江边的古城读书,夜半偶尔乡愁如烟起,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幅画面,就是这一蓬生意盎然的菖蒲,以及在溪边浣衣洗裳的伯祖母。童蒙时,伯祖母每天烧好一大家子的早饭,然后来河湾洗衣服,我是她的跟屁虫。她跪在垫着草蒲团的青石板上,搓揉,捶捣,漂洗,拧干,乳白色的皂荚汁液,以及石缝里渗出的深红色锈水,混合着,在水潭表面一点点洇散开来。我脱了鞋子在水里捉鱼虾、泥鳅和石蟹,有时候也采一片菖蒲的叶子当宝剑耍。伯祖母手上的棒槌一上一下,溅起水花,像沥沥小雨洒落在我头上。菖蒲的气味清芬醒脑,真好闻。
一回头,就看见朝暾从山背后起身,照在伯祖母灰白的发髻和湖蓝色的对襟褂子上,她的脸慈悲得像观音庙里的女菩萨。她的手在麻利地洗衣服,视线却一直粘在我身上,生怕一不留神我就被水鬼拉了去。当年算命先生说我四岁到十二岁犯“深水关”,不能近水。可是她又禁止不了我嬉水。我的嫡祖母生下我父亲十二年后就过世了,我自然无福一见,伯祖母是我事实上的祖母。
后来长大了,一到河边,我就仿佛听到伯祖母的声音:劲松伢喂,莫嬉水哟,掉到深水潭里不得结果。
算起来,她已经仙逝十七年了。晋朝的嵇含在《南方草木状》里说:安期生服食菖蒲,一朝登仙而去,只在人间留下一双鞋子。伯祖母也早就位列仙班了吧,她的鞋子不知道还在不在,但她的足迹还印在溪石上,尖尖如船头,我能看见的。
那天,我把石渠上新生的几棵菖蒲幼苗带了回来。不是我起了盗心,与其放在案头受尘世烟火熏染,我宁愿它们枕石漱流与清风明月为伴,只是石渠不久之后就会干涸,这些嫩苗无论如何也活不过夏天。我把它们分作两份,一份栽在一方收藏多年的清代方形歙砚里,一份植在青石小钵中,并在溪边山脚下采来一些绿苔,覆在盆上。青石和黑石,与菖蒲和苔藓,一阳一阴,《周易·系辞下》所谓“阴阳合德,而刚柔有体”,是天然绝配。
菖蒲其实我已经养了两盆,一盆金钱菖,一盆石菖,均是朋友所赠,都养在办公室里。它们清、静、雅、淡、和、远,古来有德之嘉草也。与之亲近,怡目又洗心,不会生邪念做恶事,以至堕入阿修罗道和畜生道。
四月。
梨花真白,又隐忍,它的热闹与人间的热闹不同,它的清寂与人间的清寂也不同。梨花姓白,一身世外仙姝气。我在河畔梨花树下坐,连呼吸也是幽细的,生怕鼻息里的浊气腌臜了仙子。《警世通言》里的白素贞也姓白,原是三尺长一条白蛇,是妖。后来坊间戏台一传再传,到了《白蛇传》里,尘间的白蛇精怪也修得了一身世外仙气,且动了萌萌春心,要与凡间男子来一场天崩地坼的恋爱。但她至多算得一个散仙,不似正仙梨花血统纯粹。
青草绵绵,草香扑人衣面;春水泛滥,泛滥里有冶荡也有天真。有人在河对岸烧纸,正是清明时节,最宜念远怀人。暮光里的河流,仿佛是案头的小景,青草都如菖蒲,河水宛如冷汤。
冯梦龙在《警世通言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》里写许宣初到白素贞芳舍:
青青三回五次,催许宣进去。许宣转到里面,只见四扇暗槅子窗,揭起青布幕,一个人坐起。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,两边也挂四幅美人,中间挂一幅神像,桌上放一个古铜香炉花瓶。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个万福,道:夜来多蒙小乙官人应付周全,识荆之初,甚是感谢不浅。许宣:些微何足挂齿。
数语片言,就将两颗荡漾春心写得涟漪好看。
冯梦龙一生编著无数,以小说家言、戏曲家笔,写史、道世、谈古论今之外,惯会写情写欲,写龙写凤,写龙凤配,写断袖之癖,写蕾丝边,著有奇书《情史》。当年读,在书眉批点十字,曰:满眼桃李花,朵朵是风月。
情是好风月,菖蒲风月好。冯梦龙在白素贞闺阁中预设的那一盆虎须菖蒲,抵得名将麾下百万兵,也抵得满园春色宫墙柳。必须是菖蒲,大雅之物,方能陪衬你侬我侬、蜂狂蝶浪、大荤大俗、大欢乐、牛嘶马叫之事,才见得风流里的风雅,儒雅里的风情。
我没有虎须菖蒲,有金线菖蒲。日日置于窗前,幽独逸尘,无风无月之夜也见风月。清风明月,朗风素月,对之可以酣高楼,可以忘记人间风月。
随菖蒲而来的瓦钵系民国旧物,样貌拙古可怜,其上阴刻“春和景明”四字,行楷苍劲,所绘雄鸡花鸟篱落图,惹人烟然乡思。钵中苔藓开细小严肃的花,半寸余,数步外望过去,像数百青铜戟卫护着高贵的女王。
从故园河边石渠上采来的两盆菖蒲,入我室已有一月,风催水润,益发碧绿,益发颖秀。另一盆友人几年前馈赠的石菖蒲,则日渐萎靡命悬一线。
春已深,柳绵与松花粉齐飞,山颜水色益发可观。
五月。
夏历四月十四,据说是菖蒲生日。今年闰四月,照理菖蒲和人一样,也可以过两个生日。古人说,修根剪叶,无逾此时,宜梅水渐滋养之。我的菖蒲都还是幼苗,我舍不得把叶子齐根剪掉,也舍不得洗根,只是拾掇了一下黄叶,拔除了杂草,算是给它们理了个发。修整过的菖蒲看上去眉目灵动蛮有精神,像二月二刚刚剃过头的俊秀娃娃。梅雨季尚未到来,每日以清水浇灌之,待梅水落下,用瓦钵接了再滋养它们吧。
一时脑子里冒出一句老话:棍棒出孝子,慈母多败儿。或许我还是应当绝情一些,把几盆菖蒲的嫩叶悉数剃尽。转念又一想,娇养的儿子也有成大器的,棍棒打出的有孝子忠臣也有逆子贰臣,世上的事,又岂有铁律呢?菖蒲是隐逸君子,有山林气无富贵气,也向来为人间君子所珍,所谓“恺悌君子,佩服攸宜”,定然不会辜负人的美意。养菖蒲有些年了,其情其性,其品其格,我是略知一二的。
与菖蒲为友,其实也是甘作仆役,这就如同深情者不免为情所累。添新水是日课,偶尔外出,便会再三叮咛父亲、小儿和同事代劳。菖蒲的叶子易黄,尤其是叶尖,一黄则必是元神大损。前人说,治疗之法是用老鼠或者蝙蝠的粪便壅其根。即使住在高楼之上,家中老鼠似也不缺,常于夜深在吊顶之上轰隆往来,鼠粪却不易得,蝙蝠住在老祠堂和深山漆黑的洞窟中,更是无从得见。于是以黑松的树壳作肥,兰科植物早先多生于树上,想来与之形貌相似的菖蒲也可如法沃养。
办公室里那一盆石菖蒲,去秋曾被烈日暴晒,蔫蔫大半年,终于在前些日子寿终正寝。赠我石菖蒲的人,与我的距离也越来越远,菖蒲似是通人意的。它的九节绿茎曾经劲健如竹鞭,它也曾在案头开过一朵温婉的花。
春尽了,昨天立夏。院中的樱桃眨眼就红了,山鸟时时呼朋唤侣来啄食,其鸣嘤求友之声、翅膀扑棱之音,听起来快乐得很。家人路过树下也摘几颗放进嘴里,一抿即化,果汁鲜甜微酸。梅子躲在扶疏枝叶里,匍匐在地上才能望见,青青小果羞涩安静。种梅十好几年,梅子也结了十好几茬,我却从未吃过,任其生于土归于土。五月桃已牛眼大,遍体覆着一层白毛,与梅子和樱桃比,它们生长缓慢而果肉坚密,再过一二十天,桃尖就会一点胭红如画美人的腮,如守宫砂。母亲养的三只乌骨鸡,成天在树下刨土啄食,闲庭信步。
在南方的山里,一岁中的佳日良辰无如二四八月。二四八月乱穿衣,有人短袖薄裙,有人棉袄加身,有人露腹打扇。祖父在世时,二四八月天,在田地里劳作一天回来,最喜欢前后甩着两只手,徘徊于门前草径之上。淡蓝色的衣衫被晚风吹动,有山人闲情,也有菖蒲风致。
六月。
芒种前几日,菖蒲花发的季节,江淮之间正式进入梅伏天。昨日梅雨中过泾县琴溪,见溪中菖蒲丛丛簇簇,叶如剑林,花如羊毫笔,真乃草中大人,花中博士。想起自己养萎了的那一盆石菖蒲,也曾在案头开过一朵玲珑婉好的小花。养菖蒲亦如养猫狗,日久生情,喜见其生恶见其病,最见不得的是死别。
人有情,则山水亭桥、草木竹石、世间万物皆有情义。元人辛文房《唐才子传》说:
薛涛,字洪度,成都乐妓也。性辩惠,调翰墨。居浣花里,种菖蒲满门。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,往来车马留连。元和中,元微之使蜀,密意求访,府公严司空知之,遣涛往侍。微之登翰林,以诗寄之曰:锦江滑腻峨嵋秀,幻出文君与薛涛。言语巧偷鹦鹉舌,文章分得凤凰毛。纷纷词客皆停笔,个个公侯欲梦刀。别后相思隔烟水,菖蒲花发五云高。
诗里的刀,是刀州。三刀为州字,刀州,佳人所在之益州也。
元稹与薛涛二人均入了《唐才子传》,他们的情感纠葛,自唐代以来尽人皆知,李德裕、刘禹锡、白居易这些当时的名公胜流也曾形之于诗中,后来的演绎更不消说。以菖蒲寄情,元稹似是第一人。这首《寄赠薛涛》推举蜀地奇女子卓文君与薛涛,赞颂其容貌、辞锋与文章可谓不遗余力,对女校书的缱绻相思之意也在微茫烟水中,千余载后读到最末一句,心间也不免微颤如蜂翅。前贤写情寄意,常于不经意处起笔,在无声处止墨,寓浓烈于浅淡,重拿轻放,今人难及也。
世间那些惊动天下的爱情,往往像这个季节的雷阵雨,轰轰烈烈而又匆促短命。元微之与薛洪度也不能免俗,最终情也成空。菖蒲却是长寿嘉草,如果养法得当,可世代繁衍永生,就如山溪里那些自然生长的同类。徐珂在《清稗类钞》里说:清末有一个周姓老翁,养石菖蒲三十余盆,都是康熙、乾隆时的旧物,历经两三百年光阴仍然茂盛细密。若在溪流顽石之间,任其天,随其性,活到千岁万岁也未可知。
古人说,菖蒲九节,神仙所珍。又说,菖蒲开花之日,服食之可以长年,甚至成仙。但仙宫寂寞想必比人间更甚,由织女、华岳三娘可知,她们拼死也要下凡走一遭。凡世的人如元稹与薛涛,自然宁要烟花一样瞬息的爱情,也不要月亮一样久长的寂寞。虽然,情到深处,也是细碎连绵的寂寞,是刀州佳人黄昏倚危栏,独看菖蒲花发五云高。
七月。
天淋淋,地淋淋,人淋淋,水淋淋。自五月二十九日入梅,黄梅雨扯天连地,已经下了一个半月,还在持续地下,浑浑茫茫不知止期。南方几成泽国,防汛的压力远远大于一九九八年。雨水绵绵,气温在二十五摄氏度左右徘徊,作物蔫蔫,草木蔫蔫,人也蔫蔫。放在阳台和窗台上的菖蒲吸风饮雨,茂盛油绿分蘖新苗,长势却出奇地好。古人说,以梅雨滋养菖蒲,青翠易生,尤堪清目,不虚也。
雨下久了,菖蒲易生虫。老家北窗下那一盆石菖蒲,前些日子招惹了不少蛞蝓、蜘蛛、蜗牛和蚜虫,它们日日夜夜蝇营狗苟吸汁食液。尤其是那些蚜虫,碧绿细小,密密麻麻躲在叶背处,极具隐蔽性也极具破坏性。乡人谓蚜虫为“蝣子”,骂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人“像蝣子一样”。
恰好那几天我出差在外,把菖蒲托付给父亲照管。回来后,父亲已经给菖蒲打过药,并更换了盆中作为陪衬的青苔和马齿苋。他很正式地告诉我:菖蒲要干干湿湿,不能每天浇水,不单惹虫子,还烂根黄叶,青苔和马齿苋色泽发黑就是明证。
我唯唯,他是对的。父亲并没有养过菖蒲,作为一个老农民,他种过水稻、小麦、玉米、高粱、薏苡、山芋,种过黄豆、绿豆、红豆、黑豆以及其他多种瓜果菜蔬,都是果腹实用之物,他从无心思弄花莳草,但深谙草木生长之理。
偶尔雨歇的清晨,菖蒲叶尖上颗颗水珠晶莹悬垂,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星露。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在《长物志》卷二“盆玩”里写菖蒲,说:吴人洗根浇水,竹剪修净,谓朝取叶间垂露,可以润眼,意极珍之。
我屡次起意,欲拈水珠滴眼睛,又不敢。江湖越老胆子越小,从前曾以此为题写过文章,而今江湖未见得更老,胆子却显然越发小了。
八月。
夏历六月十八,立秋了,凉风起兮云安恬。有人从甘肃永靖炳灵寺石窟随风寄来一帧明信片,上书“梵音寄远”,字与石佛像均刚健淳古,也飒然有秋意。
秋风飒飒,如梵音过耳,细密周回。
日子像衔枚疾走远征敌垒的血红林蚁蚁群,匆忙亢奋而又部伍整严,回头一望,以其他族群的同类作奴隶又如何,蚁生的尽头,也无非繁花开尽落叶飘零。
蝉在城中树上嘶嘶而鸣,有些落在地上,为乌鸫衔去育儿养女。昨天它们还是夏蝉,一夜过了就成了秋蝉,再过一段就要变作寒蝉。寒蝉凄切,对长亭晚,骤雨初歇。柳三变的词,我少年时极喜欢,到了中年,不读也罢,也无非就是良辰好景虚设,落个残月晓风、冷落清秋节。
它们还是夏蝉的时候,被六十天漫长的梅雨期生生压制,没过上几天居高声自远的好日子。草丛中的百虫也如是,河塘里的青蛙也如是,天上的日月星也如是,地上的其他动植物也如是。雨像一席巨大的帐幔,遮天蔽地,让世上万物如《匈奴歌》所唱:使我六畜不蕃息,使我妇女无颜色。除了菖蒲,梅雨天是它们的吉期。它们喜阴喜湿喜梅水,经过一个漫长的雨季,叶展根舒,仪容越发韶秀,风度越发渊雅。
对菖蒲如对处士,如对密友,如对刀州佳人。百无聊赖的雨天,置菖蒲于窗台上,在灯下披阅古人书,或者写文章,以为身在鸟语虫叽、泉流瀑飞的山林,心里又古淡又天真。人间碌碌,城中攘攘,腹中嘈嘈,求古淡难,求天真更难。疲倦时望一眼那一蓬青绿剑叶,顿时目清胸豁。我养菖蒲,菖蒲实也养我。
骤雨初歇,今夜有月,高悬于衙前河十里烟波之上。秋风散漫,吹水,吹人,吹水中月,吹水中石,也吹月中嫦娥。传说,嫦娥奔月不过如文君和红拂夜奔,一段风情,一段风流,一段风月。
我想重复说一句:菖蒲是好风月,月色是好风情。
月色盈袖,菖蒲清幽。
我喝茶,读书,坐等文章。